众探龙穴 独获骊珠——四首回乡诗比较
有这样几首小诗,它们的题材相同,抒发的情感也相似。一是贺知章的《回乡偶书》二首:
其一
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
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?
其二
离别家乡岁月多,近来人事半消磨。
惟有门前镜湖水,春风不改旧时波。
另一是苏轼的两首诗:
逍遥堂别子由
别期渐近不堪闻,风雨萧萧已断魂。
犹胜相逢不相识,形容变尽语音存。
纵笔
寂寂东坡一病翁,白须萧散满霜风。
小儿误喜朱颜在,一笑那知是酒红。
这四首小诗,贺知章的两首《回乡偶书》和苏轼的《纵笔》都是抒发久别归来的沧桑之感,《逍遥堂别子由》则是对《回乡偶书》(其一)立意的反拨。但是,他们在读者心中的文学价值却并不相同:《回乡偶书》(其一)千百年来传乎乐章,布在人口,甚至孩子们都能熟记成诵,另外三首则恐怕除了一些文学爱好者和专家外,便很少有人提及。其原因何在?我想主要可能有以下几点。
第一,《回乡偶书》(其一)所反映的思乡之情既真实又带有普遍性。
人总是爱自己的故乡的,就像一位诗人所形容的那样:尽管他乡的水更甜、山更青,他乡的少女更多情,都改变不了他对故乡的思念。而且离乡的时间愈久,这种思乡之情就愈强烈、愈深沉,一旦能够返乡,自然欣喜异常,感慨良多。《回乡偶书》(其一)所反映的正是人们对故乡的这种极普遍又极纯真的感情:客居异乡的寂寞,对故乡的深沉思念,踏上故乡土地时那一刹那的强烈冲动,全都从这四句小诗中表现了出来。贺知章贵为太子宾客,一生仕途都较为顺利,告老还乡时,玄宗将镜湖剡川一带赐给他养老,临行时,“帝赐诗,皇太子百官饯送”,真可说是衣锦荣归。难得的是诗中既看不到诗人富贵骄人的志满意得之状,也没有睢景臣《高祖还乡》中乡人恭候的庸俗场面,洋溢于字里行间的只是一个普通游子返家时的真实感受,正是这种真实感受,引起了有类似遭遇的读者的共鸣。
当然,我们强调这首诗反映的感情带有普遍性,并不意味着这首诗只是一般地反映了人们普遍的情感和普遍的特征,作为一首优秀的抒情小诗,它还典型地表现了诗人自己独有的一些情感特征,这从诗的一、二两句中就可见其一斑。一是离家时间之久——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。诗人三十七岁中进士,在此之前就离开了家乡,当天宝三年告老还乡时,已八十六岁了。所以诗人在首句就用“少小”与“老大”对举,以示离家时间之久,这就意味着诗人这次回乡的不同寻常,是少小离家,老大才回,其间足足相隔了五十余年,从而为这次回乡涂上了一层不平常的色彩,也为下面的“儿童相见不相识”埋下了伏笔。二是思乡感情之笃。随着岁月的流逝,一个人会从青年渐渐走向老年,而久居在外的客子,则因思乡的缘故,这一变化可能会更快一些,所谓客愁催人老。《回乡偶书》(其一)第二句中的“鬓毛衰”三字正反映了岁月加客愁给诗人容颜带来的巨大变化:当年两鬓青青的小伙子已经成了两鬓衰颓的老人。这个“衰”,不仅是头发稀疏,而且也包含着颜色上的变化——白发苍苍了。但大变之中也有不变,这就是“乡音无改”。诗人离家多年而乡音未改,这不能不说是诗人对故乡执着思恋的结果。因此,如果说“鬓毛衰”是反映了那些久客积愁的游子共同特征的话,那么,“乡音无改”就带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和个人特征。通过这一句之中的“乡音无改”和“鬓毛衰”相对举,形象地抒发了诗人久而愈深、老而弥笃的乡土之情。
更值得指出的是,诗人这种强烈的个人感受是用一种含蓄的方式抒发出来的。在这首诗中,无论是离乡的别绪,还是思乡的苦情,或是人事的变化,都不是公开地说出,直接地抒发,而是含蓄地加以表现的:诗人用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来暗示离家时间之久,用“鬓毛衰”来暗示人生变化之大,用“乡音无改”来表现自己对故乡的感情始终不变。
比较起来,《回乡偶书》(其二)就不及前诗了:首句“离别家乡岁月多”是直道离家之久,次句“近来人事半消磨”则直抒人生变化之剧,因而显得平泛,也过于直露,况且也没有把诗人的独特感受表现出来。
苏轼的《逍遥堂别子由》也有同样之弊端,兄弟间的伤别之情由第一句“别期渐近不堪闻”直接道出,第二句“风雨萧萧已断魂”则是对此的环境渲染和气氛烘托,不但缺少含蓄和机趣,也未很好地写出这对极富才华又饱经忧患的兄弟独特的人生感慨,因而显得平泛。俗话说文似看山不喜平,平泛和直露,正是这两首诗不及前者的一个主要原因。
第二,《回乡偶书》(其一)选择一件富有情趣的生活小镜头来表达诗人踏上故土时的激动心情。
唐朝的另一位诗人王维在一首《杂诗》中,为了表达游子对故乡的深切思念,安排了一个特定的场面,询问来人故乡的寒梅是否开花:“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?”显得既亲切又集中。贺知章的《回乡偶书》(其一)有异曲同工之妙。可以想象,诗人一踏上故乡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,故乡的一切都让他目不暇接,使他百感交集,但诗人并没有对这些全面铺写、一一表达,而是选择了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小镜头: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子围了上来,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,嬉笑着问他从何而来。全诗也就在这有问无答的“笑问”中结束。这样的写法,至少有以下两个好处:
一是使回乡的场景更生动感人,情感的表达更为含蓄。诗人不是客,故乡的孩子却把他当成了客;诗人执着地不改乡音,儿童却仍是“相见不相识”。这真叫他既吃惊又伤心,但如细细一想,这又是很自然的事,因为是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,而且又是“鬓毛衰”,这就难怪“儿童相见不相识”了。这两句诗既从形象上强化和补充了前两句诗,又隐藏着情感上微妙的起伏和变化,那种久客伤老、世事沧桑的人生感慨,也就从中暗暗地流露出来。
二是在结构上,使全诗显得更加活泼生动,余味无穷。诗的一二句写诗人回到阔别已久而又日夜思念的故乡,读者以为诗人将要对此时此地的心情大书特书,哪知他却笔锋一转,有意避开正面描绘,而从故乡孩子的眼中来写自己的形象。这不但使全诗内容显得回旋曲折、活泼生动,而且当全诗在这有问无答的发问中结束时,也给读者留下了无穷余味。
苏轼的两首诗所缺少的正是这种富有生活情趣的小镜头。在《逍遥堂别子由》中,虽然直接套用了贺诗的表达方式——“犹胜相逢不相识,形容变尽语音存”,但仍是作者直接道出的主观议论,而不是生动的描述;再说表现的角度也没有变换,缺少贺诗生动活泼的场面和富有情趣的问话。《纵笔》虽然写了个小镜头,却是个误会:儿童误以为诗人青春依旧,哪知却是醉中的酡颜。写得很幽默,也较生动,但儿童那种天真稚气、憨直可爱的语言却不见了,并且仍是从诗人口中道出的,章法上也缺少回旋。
第三,《回乡偶书》(其一)语言诙谐放达,感情健康开朗,因而乐为人道。
我国古代描写羁旅乡愁的诗词不下千篇万章,其中也不乏脍炙人口的名篇,如范仲淹的《渔家傲》把乡思写得那么悲壮,马致远的《秋思》把游子写得那么凄苦,宋之问的《渡汉江》又把返乡时的心情写得那么胆怯和慌乱,但像《回乡偶书》(其一)这样把久客返乡的情形写得如此生动幽默,把世事沧桑的感慨写得如此放达开朗的,实不多见。诗人以诙谐而放达的语言冲淡了他心中的迟暮之感,又以富有生活情趣的小镜头使读者更多地感受到他返乡的欣慰。因此,在他返乡的喜与愁中,在儿童们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发问中,有种开朗健康的基调和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。而《回乡偶书》(其二)在这点上就显得不足了,它将镜湖水与人事消磨对举,发出物是人非的慨叹,在表达方式上显得直露,调子也过于低沉。至于苏轼的两首诗,则是反其意而用之,貌似旷达,实则悲凉,虽然它真实地反映了苏轼兄弟在连续的政治打击之后的内心感受,但过于抑郁和衰颓,在人生感受和生活情趣上,难以引起广泛的共鸣。我想,这可能是它们不如《回乡偶书》(其一)的第三个原因。